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错误大抵是从不过儿童节那年开始的,那是13还是14岁?总之,那是一个周五,放学后程牙绯回到家,发现母亲已经在厨房里等着她,手里拿着炒菜的木勺。这很不寻常。首先,她母亲通常要晚上九点左右才会到家,其次,根本不会做饭,只会煲汤。而春铃姐姐(她家的保姆)似乎已经回家了。
“回来啦?宝贝,来,吃饭,我有事跟你说。”她听见母亲上扬的尾音,看见那种皱鼻子、眯眼的笑容,忽然害怕起来,便说要先放书包,换衣服。等她再出来,餐桌上已经有了一份蒜蓉炒菜心,还有西红柿炒蛋。
母亲看到她战战兢兢的样子,笑了一声,握住她的手说:“不是要批评你,囡囡,其实呢,是要告诉你个好消息。”
她坐下来,拿起筷子,故作平常地夹了两口菜,塞进嘴里,然后说:“好吃。”但是根本没尝到味道。
“是吧,做了好久呢。”她看见母亲也拿起筷子,吸了口气,用缓慢的语速说,“是这样的,妈妈怀孕了,应该有两个月了。”然而到这里,句子就断了,她只感觉到自己在快速地眨眼睛,睫毛都快扇出一阵风来。
母亲似乎在等她做反应,见没什么反应,才继续说:“你记得我上个月感冒发烧对不对?吃了利巴韦林片。然后呢,医生说,有可能会对宝宝有影响。”
这样是想让她说什么呢?她又扒了口饭。
“怎么样,你觉得想不想有个妹妹,或者有个弟弟?”
她观察着面前女人的表情,想看清楚对方希望听见怎样的回答,但看不穿。干脆不表态好了,而且为什么要她表态?咽下嘴巴里的食物后,她说:“我觉得妈妈你决定就好了,我都可以的。”
“哎哟,妈妈就是在跟你商量啊。”
“我不太懂这些……”
“你就告诉我,想不想,就好了。我们是一个家庭,你的想法对妈妈很重要的。”
“那你想吗?”
母亲耸耸肩:“你别管我,我想知道你的意见。”那种态度,听起来好像是和她息息相关的事,甚至可以说,就仿佛她时时刻刻参与其中,但从头到尾和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,她甚至没看见母亲有和任何人交往的迹象。成年后回想起这件事,还觉得有点无语:为什么要指望一个十叁四岁的小孩,想清楚自己需不需要一个新的家庭成员?
当时她想不清楚,其实现在也想不清楚。一方面是想要的,这样母亲的注意力就会从她身上多少转移掉一点,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要的,因为害怕母亲的注意力会再也回不到自己身上了。她想象哪种后果更能忍受:维持现在被过分关注的现状,或是赌一个可能不受宠的未来,那当然是前者。于是她说:“如果我说不想要的话……”
母亲没让她说完,又一次皱鼻子、眯眼睛地微笑,摸摸她的脸回答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
后来,当然就没有这个孩子了。她觉得实际上,自己并没有决定这件事,那是大人的事,可种种迹象表明,就是她决定的,就是那天她说的那句模糊不清的“如果我说不想要”,传达出了“我不想要”的意思,从而让母亲选择不要这个小孩。并且,母亲时常说,她应该为这个决定所导致的种种后果负责。
这就是她犯下的第一个错误,是一切错误的起始。
而第二个错误——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排序,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人为的。
“你是个女孩子,”她都忘了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什么时候,或许是从数学老师的口中?“这就是你的一大弱势。不是针对你,这个世界就这样,自然法则,性别弱势也不是我决定的。”后来,这句话在不同人的口中被接续下去;“而且你还不是那种长得不女人的女人,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把自己搞男人一点……要不你考虑剃个光头,再纹个花臂看看呢。”这是一类人,主要指责她的外貌,另一类人则主要指责她的性格;“你太温和了,太好说话,不够刻薄,作为上司,你要雷厉风行,咄咄逼人一点。”其实还有第叁类人,更常见,但等级也更低,像安排在初级关卡中遍地都是,碰一碰就会死的小怪。他们一般问:“你要怎么平衡事业与家庭?你打算什么时候生小孩?”
她以为这种不体面会是暂时的,毕竟客观上,她出身优渥。只要爬得足够高,你是什么人根本不重要,就像只要足够有钱,拿什么护照都无所谓。但长大后她发现自己太天真了,诚然,这个世界有比性别、身份更有分量的等级划分方法,就是财富和权力,但像她母亲这样应有尽有的人,也会让他们偶尔脱离理想正常人的标准,如梦初醒般地拾回本性,说出一句:“你作为一个女人……”那种口气,就像在说:不得不承认你很厉害,但是被我抓到了你一个显而易见的弱点,现在我要用这个来威胁你了。
怎么解决这个问题?没法靠她一个人解决,现阶段只能忍耐,和忍耐二手烟一样。无论如何,这是她的第二个错误,大抵能称之为形象上的错误。一部分,她确实可以后天学习,比如去剃光头纹花臂,但过一段时间,“足够男人”的标志又会发生变化,如果总有一天,她得学习随地大小便,吐痰,乱扔烟头,情绪化,当街殴打路人该怎么办?而另一部分,性格,这要怎么改变?感觉投胎说不定更简单一点。
总之,这第二个错误(对该错误的死不悔改),诱发了第叁个错误的发生。要人看得起,她为此焦虑,而总想要做出一番成就。那会儿刚毕业,她理所当然在自家公司干了一段时间,某天走进办公室时,看见母亲在和一位年老的妇人喝茶,说着一个听上去十分理想的地产项目。名为新兴村的城中村叁产地,与军区大型机械维护训练队合作建设,从招标讲到筹款,看似闲聊地兜圈子,到最后,那妇人总算说起了融资的事。
当时,她给那两个人续上热茶,母亲突然就拉住她说:“这是我女,来,小绯,这是林阿姨,以前我们是物资局的同事呢。”
“林阿姨好。”
林阿姨白了她母亲一眼,说:“哎哟,你这么使唤孩子的啊,我还以为她是秘书呢!”这话险些让她的嘴角挂不住,只好努力眯起眼睛笑,听见林阿姨接着说,“怎么样,你作为年轻人,我也听听你的看法,感觉这个有没有搞头?”
“这块地吗?”
“我跟你讲哦,成本最多是叁千多一平啦,到时候怎么卖都很赚的呀,现在就是那个台底数不好搞。你妈妈说哦,你不喜欢搞银行这些事,看看这个项目好不啦,年轻什么都要试一下嘛。”
没错,就是那个瞬间,如果重活一世,她就要在这里按下暂停键,避免后续的所有事情发生。可现实里,她只是转头看看母亲,又看看林阿姨,突然感觉好陌生。因为通常,这时候母亲就该开口了,拿主意说让她去做,或者实际上已经排好她的档期,编个什么理由替她推脱。
显然,这次她得自己做决定。于是她答应了,说去看看。
之后是第四个错误,和第五个错误实际上是并列的。总之,她不应该不仔细看条款就签字,但那是因为,那份合同是母亲递给她的,显然一副翻看过的样子,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?当然,这确实是她的问题,在生意上不应该继续用小孩子心态办事;另外,那天去实地考察时,也不应该跑去跟不满赔款的村民商谈,不谈倒好,一谈给人打开了闹事的阀门,牵扯进了一出丈母娘不满上门女婿以死相逼的无关伦理戏码中,最终导致上门女婿跳楼了。于是这块地牵扯丑闻,工程推迟,资金链断裂。
然后村委找到她,解释说,这块地实际上并没有完全委托给林阿姨的地产公司建设,“那边台底数没到位,证没下来呢。”她去翻看合同,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,上面说明了相关房产许可的情况。简而言之,就是只有证办下来了,委托才完全成立,在那之前,村委想要转手是完全合法的。“现在我们是找到另一个老板来接手,然后呢,前段时间你们那边好像是股东来闹事……”村委如是说,给了她一份刑事控告书。
是融资人报了案,控告地产公司虚构项目,虚构款项用于土地项目施工推进,专款专用,然而,公司实控人是在没有取得相关房产许可的情况下进行融资,同时骗取多人房款。
坏消息是,比起她,母亲才是主要经手了大大小小的文件,在几乎每张纸上都签了字,律师说真查起来,难辞其咎。
然后是第六个错误,因为这种种事件,她内疚又烦闷,从而想要向母亲倾诉。可或许是选择的时机不好,也可能是开场白的方式有误,总之,她刚说出:“妈,我最近……”就被打断了。
“小绯啊,妈妈有时候在想,我这一辈子是不是活得挺失败的?”
那种眼神早就见过无数次,但她还是中计了。她一直觉得母亲根本就心知肚明,她是个同性恋,只是把这件事当做了一个把柄,偶尔还会嘲笑她在性方面的“一事无成”:最近有人追你吗?你到了这个年纪,不会有需求吗?最近例假还正常吗?为什么你不和他们走近一点?
但嘲笑被掩饰得很好,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,她都觉得那是温柔的关爱——其实现在也不确定。毕竟,很多次,母亲手上裹着沾血的毛巾,半夜哭着跑来找她,要她快点打120。她问为什么会这样,母亲回答:“妈妈现在什么都没有了,如果你再这样,不正常,你如果是个变态,那我这辈子真的就很失败了,你会丢光我的脸,知不知道?”
那怎么可能呢?如果程翀是失败的,世界上还有谁能自诩成功?
总之,回到倾诉的那夜,“怎么会呢,妈,这都是我的问题。”她回答,几乎要落泪了,又开始不停地眨眼睛。这其实也是一个微小的错误,就应该憋回去。
母亲说:“是啊,就因为是你的问题,你的问题根本上还是我的问题。我怎么会把你养成这样呢?小绯,妈妈年纪也大了,有时候真的担心你,如果你一直这么软弱,以后没了我怎么办?你这样的活法,不会幸福的。”然后,母亲起身,将餐桌边的红木椅子挪回去,拖着脚步走向卧室,“行了,这么晚,不想听你讲东讲西,情绪自己消化,早点睡吧啊。”
软弱。
第七个错误,和第一个错误实际上是同一个错误。“孙律说,即便退赃,也可能要抓人的。”母亲在她面前,扶着肩膀对她说,“如果最后只能坐牢,你怎么想?我想听听你的意见。”然后是一份提议,她自愿承担所有罪名,可能判个叁到五年。确实也是她犯的错,而且,她毕竟还年轻,出来以后,仍然可以担任家里公司的职位。当时,她不知道该作何感想,只是不断地听见一道声音在耳边回响:“说实话,如果当初,你让我把那个小孩生下来,是不是就不至于变成这样了。”
她不知道那是指什么。当时想不清楚,现在也想不清楚。是此时此刻,会有别的人替她顶罪,还是说,会有别的人做得比她更好?